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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 本书特色
《山本》,当代中国集叛逆性、创造精神和广泛影响力于一身的作家——贾平凹的全新旷世奇书!
一个发生在乱世时期的互为知己般的绝美爱情;一部写尽人间纠结苦痛和欲望,瞻远未来的现代启示录。
小说与众不同的贾氏特点在其亦庄亦谐上,大的时代风云下,人之命运的不能自主,暴力冲突的血腥残酷……而风暴间歇,女人对美的追求,动物生灵对吉凶祸福的先知和警示,令人莞尔。
“山本的故事,正是我的一本秦岭之志。”
——贾平凹
“巨大的灾难,一场荒唐,秦岭什么也没改变,依然山高水长,苍苍莽莽,没改变的还有情感,无论在山头或河畔,即便是在石头缝里和牛粪堆上,爱的花朵仍然在开,不禁慨叹万千。”
——贾平凹
山本 内容简介
《山本》是贾平凹全新长篇小说。小说精彩绝伦,是贾平凹的全新之作,结构行云流水,叙述潺潺流淌,文字通透爽朗,而且故事推进大刀阔斧,有一股所向披靡,特别洒脱的气势,并且还有现代启示录的意味。小说结构的力量源于螺旋上升,而非假性圆环,作家的才华长驱直入,攻城略地,作家一会儿是参与者,一会儿又是观望者,《山本》是一部写尽人间纠结苦痛和欲望,也抽离出了人世间的清醒和瞻远未来的大作,这是一部充盈着历史节奏和现实表现力的大书,在磅礡的时代中发现了人生精密的轨迹并兼顾记录了时代寿命和芸芸众生的肖像谱。
这一部发生在战争时期一个绝美的爱情故事。
山本山本 前言
《山本》后记
贾平凹/文
这本书是写秦岭的,原定名就是《秦岭》,后因嫌与曾经的《秦腔》混淆,变成《秦岭志》,再后来又改了,一是觉得还是两个字的名字适合于我,二是起名以张口音*好,而志字一念出来牙齿就咬紧了,于是就有了《山本》。山本,山的本来,写山的一本书,哈,本字出口,上下嘴唇一碰就打开了,如同婴儿才会说话就叫爸爸妈妈一样(即便爷爷奶奶、舅呀姨呀的,血缘关系稍远些,都是撮口音),这是生命的初声啊。
关于秦岭,我在题记中写过,一道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着黄河长江,统领了北方南方,它是中国*伟大的一座山,当然它更是*中国的一座山。
我就是秦岭里的人,生在那里,长在那里,至今在西安城里工作和写作了四十多年,西安城仍然是在秦岭下。话说:生在哪儿,就决定了你。所以,我的模样便这样,我的脾性便这样,今生也必然要写《山本》这样的书了。
以前的作品,我总是在写商洛,其实商洛仅只是秦岭的一个点,因为秦岭实在是太大了,大得如神,你可以感受与之相会,却无法清晰和把握。曾经企图能把秦岭走一遍,即便写不了类似的《山海经》,也可以整理出一本秦岭的草木记、一本秦岭的动物记吧。在数年里,陆续去过起脉的昆仑山,相传那里是诸神在地上的都府,我得首先要祭拜的;去过秦岭始崛的鸟鼠同穴山,这山名特别有意思;去过太白山;去过华山;去过从太白山到华山之间的七十二道峪;自然也多次去过商洛境内的天竺山和商山。已经是不少的地方了,却只为秦岭的九牛一毛,我深深体会到一只鸟飞进树林子是什么状态,一棵草长在沟壑里是什么状况。关于整理秦岭的草木记、动物记,终因能力和体力未能完成,没料在这期间收集到秦岭二三十年代的许许多多传奇。去种麦子,麦子没结穗,割回来了一大堆麦草,这使我改变了初衷,从此倒兴趣了那个年代的传说,于是对那方面的资料,涉及的人和事,以及发生地,像筷子一样啥都要尝,像尘一样到处乱钻,太有些饥饿感了,做梦都是一条吃桑叶的蚕。
那年月是战乱着,如果中国是瓷器,是一地瓷的碎片年代。大的战争在秦岭之北之南错综复杂地爆发,各种硝烟都吹进了秦岭,秦岭里就有了那么多的飞禽奔兽、那么多的魍魉魑魅,一尽着中国人的世事,完全着中国文化的表演。当这一切成为历史,灿烂早已萧瑟,躁动归于沉寂,回头看去,真是倪云林所说:生死穷达之境,利衰毁誉之场,自其拘者观之,盖有不胜悲者,自其达者观之,殆不值一笑也。巨大的灾难,一场荒唐,秦岭什么也没改变,依然山高水长,苍苍莽莽,没改变的还有情感,无论在山头或河畔,即便是在石头缝里和牛粪堆上,爱的花朵仍然在开,不禁慨叹万千。
《山本》是在二〇一五年开始了构思,那是极其纠结的一年,面对着庞杂混乱的素材,我不知怎样处理。首先是它的内容,和我在课本里学的、在影视上见的,是那样不同,这里就有了太多的疑惑和忌讳。再就是,这些素材如何进入小说,历史又怎样成为文学?我想我那时就像一头狮子在追捕兔子,兔子钻进偌大的荆棘藤蔓里,狮子没了办法,又不忍离开,就趴在那里,气喘吁吁,鼻脸上尽落些苍蝇。
我还是试图着先写吧,意识形态有意识形态的规范和要求,写作有写作的责任和智慧,至于写得好写得不好,是建了一座庙还是盖个农家院,那是下一步的事,鸡有蛋了就要下,不下那也憋得慌么。初草完成到二〇一六年年底,修改已是二〇一七年。二〇一七年是西安百年间*热的夏天啊,见到的狗都伸着长舌,长舌鲜红,像在生火,但我不怕热,凡是不开会(会是那么多呀!)就在屋里写作。写作会发现身体上许多秘密,比如总是失眠,而胃口大开,比如握笔手上用劲儿,脚指头却疼,比如写那么几个小时了,去洗手间,往镜子上一看,头发竟如茅草一样凌乱,明明我写作前洗了脸梳过头的,几小时内并没有风,也不曾走动,怎么头发像风怀其中?
漫长的写作从来都是一种修行和觉悟的过程,在这前后三年里,我提醒自己*多的,是写作的背景和来源,也就是说,追问是从哪里来的,要往哪里去。如果背景和来源是大海,就可能风起云涌、波澜壮阔,而背景和来源狭窄,只能是小河小溪或一潭死水。在我磕磕绊绊这几十年写作途中,是曾承接过中国的古典,承接过苏俄的现实主义,承接过欧美的现代派和后现代派,承接过建国十七年的革命现实主义,好的是我并不单一,土豆烧牛肉、面条同蒸馍、咖啡和大蒜,什么都吃过,但我还是中国种。就像一头牛,长出了龙角,长出了狮尾,长出了豹纹,这四不像的是中国的兽,称之为麒麟。*初我在写我所熟悉的生活,写出的是一个贾平凹,写到一定程度,重新审视我所熟悉的生活,有了新的发见和思考,在谋图写作对于社会的意义,对于时代的意义。这样一来就不是我在生活中寻找题材,而似乎是题材在寻找我,我不再是我的贾平凹,好像成了这个社会的、时代的,是一个集体的意识。再往后,我要做的就是在社会的、时代的集体意识里又还原一个贾平凹,这个贾平凹就是贾平凹,不是李平凹或张平凹。站在此岸,泅入河中,达到彼岸,这该是古人讲的入得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内,出得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外,也该是古人还讲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吧。
说实情话,几十年了,我是常翻老子和庄子的书,是疑惑过老庄本是一脉的,怎么《道德经》和《逍遥游》是那样的不同,但并没有究竟过它们的原因。一日远眺了秦岭,秦岭上空是一条长带似的浓云,想着云都是带水的,云也该是水,那一长带的云从秦岭西往秦岭东快速而去,岂不是秦岭上正过一条河?河在千山万山之下流过是自然的河,河在千山万山之上流过是我感觉的河,这两条河是怎样的意义呢?突然省开了老子是天人合一的,天人合一是哲学,庄子是天我合一的,天我合一是文学。这就好了,我面对的是秦岭二三十年代的一堆历史,那一堆历史不也是面对了我吗,我与历史神遇而迹化,《山本》该从那一堆历史中翻出另一个历史来啊。
过去了的历史,有的如纸被糨糊死死贴在墙上,无法扒下,扒下就连墙皮一块全碎了,有的如古墓前的石碑,上边爬满了虫子和苔藓,搞不清哪儿是碑上的文字哪儿是虫子和苔藓。这一切还留给了我们什么,是中国人的强悍还是懦弱,是善良还是凶残,是智慧还是奸诈?无论那时曾是多么认真和肃然、虔诚和庄严,却都是佛经上所说的,有了罣碍,有了恐怖,有了颠倒梦想。秦岭的山川河壑大起大落,以我的能力来写那个年代只着眼于林中一花、河中一沙,何况大的战争从来只有记载没有故事,小的争斗却往往细节丰富、人物生动、趣味横生。读到了李耳纳的话:一个认识上帝的人,看上帝在那木头里,而非十字架上。《山本》里虽然到处是枪声和死人,但它并不是写战争的书,只是我关注一个木头一块石头,我就进入这木头和石头中去了。
在构思和写作的日子里,一有空我仍是就进秦岭的,除了保持手和笔的亲切感外,我必须和秦岭维系一种新鲜感。在秦岭深处的一座高山顶上,我见到了一个老人,他讲的是他父亲传给他的话,说是,那时候,山中军行不得鼓角,鼓角则疾风雨至。这或许就是《山本》要弥漫的气息。
一次去了一个寨子,那里久旱,男人们竟然还去龙王庙祈雨,先是祭猪头、烧高香,再是用刀自伤,后来干脆就把龙王像抬出庙,在烈日下用鞭子抽打。而女人们在家里也竟然还能把门前屋后的石崖、松柏、泉水,封为××神、××公、××君,一一磕过头了,嘴里念叨着祈雨歌:天爷爷,地大大,不为大人为娃娃,下些下些下大些,风调雨顺长庄稼。一次去太白山顶看老爷池,池里没有水族,却常放五色光、卍字光、珠光、油光,池边有着一种鸟,如画眉,比画眉小,毛色花纹可爱,声音嘹亮,池中但凡有片叶寸荑,它必衔去,人称之为净池鸟。这些这些,或许就是《山本》人物的德行。
随便进入秦岭走走,或深或浅,永远会惊喜从未见过的云、草木和动物,仍还能看到像《山海经》一样,一些兽长着似乎是人的某一部位,而不同于《山海经》的,也能看到一些人还长着似乎是兽的某一部位。这些我都写进了《山本》。另一种让我好奇的是房子,不论是瓦房或是草屋,绝对都有天窗,不在房屋顶,装在门上端,问过那里的老少,全在说平日通风走烟,人死时,神鬼要进来,灵魂要出去。在《山本》里,我是一腾出手来就想开这样的天窗。
作为历史的后人,我承认我的身上有着历史的荣光也有着历史的龌龊,这如同我的孩子的毛病都是我做父亲的毛病,我对于他人他事的认可或失望,也都是对自己的认可和失望。《山本》里没有包装,也没有面具,一只手表的背面故意暴露着那些转动的齿轮,我写的不管是非功过,只是我知道了我骨子里的胆怯、慌张、恐惧、无奈和一颗脆弱的心。我需要书中那个铜镜,需要那个瞎了眼的郎中陈先生,需要那个庙里的地藏菩萨。
未能一日寡过,恨不十年读书,越是不敢懈怠,越是觉得力不从心。写作的日子里为了让自己耐烦,总是要写些条幅挂在室中,写《山本》时左边挂的是“现代性,传统性,民间性”,右边挂的是“襟怀鄙陋,境界逼仄”。我觉得我在进文门,门上贴着两个门神,一个是红脸,一个是黑脸。
终于改写完了《山本》,我得去告慰秦岭,去时经过一个峪口前的梁上,那里有一个小庙,门外蹲着一些石狮,全是砂岩质的,风化严重,有的已成碎石残沙,而还有的,眉目差不多难分,但仍是石狮。
二〇一七年十月十三日夜
山本 节选
题记
一条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这就是秦岭,中国*伟大的山。
山本的故事,正是我的一本秦岭之志。
山本
陆菊人怎么能想得到啊,十三年前,就是她带来的那三分胭脂地,竟然使涡镇的世事全变了。
陆菊人是纸坊沟的,离涡镇八里地,沟里有座九天玄女庙,也有三家安着水轮的造纸作坊,陆家只长年给这些造纸坊里割送毛竹。陆菊人八岁时,娘割毛竹被葫芦豹蜂蜇死,爹到镇上杨记寿材铺赊了一副棺,四年了仍还不起钱,杨掌柜提出让陆菊人来当童养媳吧,爹同意了,并说好等陆菊人十二岁的生日就送去。陆菊人去镇上看过社火,知道有个杨记寿材铺,门口老放着一口漆黑发亮的棺,还作想,人死了就是没寿了,怎么还把棺叫寿材呢?也见过了杨家的儿子,只有七八岁呀,两筒子鼻涕,和一帮子伙伴在土堆上玩儿“占山头”,他总是上不了土堆,一上去就被赶下来,绕着土堆跑,还在喊:拿绳子系我呀,否则我要飞了!陆菊人不愿意去做童养媳,嫌爹心硬,爹说:涡镇上有好日子!再说,纸坊沟离镇子近,我想你了会去看你,你想爹和弟弟了也能回来。陆菊人虎了眼要和爹嚷,但她到底没有嚷,到九天玄女庙里磕了头,说:我去了就再不回来!话刚说完,庙梁上掉下来一条蛇。她拿了树枝子打蛇,蛇身上一坨大疙瘩跑不动,就往出吐,吐出来了一只蛤什蟆。蛤什蟆还活着,陆菊人就把蛤什蟆放生到树林子里去了。
这事陆菊人没给爹说,从此也没给过爹笑脸。平日里去地里锄草,或到沟溪里洗衣裳,常常发呆,看纸坊沟两边的乱峰直起直立像插着刀戈,就觉得充满了杀气;听啄木鸟敲树的声音并不认为好听,而只感到树是在疼。反倒盼着十二岁生日快来。
一天傍晚,她坐在坡上的栲树下,望见九天玄女庙后边的山头都向西倾斜,上边布满了无数条路,好像是绳索捆绑了山头往前走,那云就烧红了,后来又褪去,天暗下来,星星便出来了。陆菊人喜欢看星星,她看着星星,星星就有光芒射下来,她就想:星星也长了根的,和这栲树一样吗?星星的根是长了光明,而栲树的根却长到黑暗里去了。露水开始潮湿了她的裤腿,要站起来回去的时候,看见两个赶龙脉的人站在崖湾下,那里是她家的一块儿地,种着萝卜。她听见赶龙脉的一个说:啊这地方好,能出个官人的。一个说:这得试试,明早寅时,看能不能潮上气泡。就把一个竹筒插在地里,却又拔出了两个萝卜。陆菊人没有阻止那人拔萝卜,看着他们扭了叶子,搓了泥,啃了皮,咬着走了,就也悄然回了家。第二天四更,她是先去萝卜地,果然见竹筒上有个鸡蛋大的气泡,手一摸,气泡掉下地没了。后来,赶龙脉的人来,她藏在树后,瞧着他们在看竹筒上有没有气泡,说了句:应该是真穴啊,咋是假的?垂头丧气地离开。陆菊人知道了这事,心系一处,守口如瓶,没有给任何人言传。十二岁生日一过,爹要送她去杨家,她说:爹,我不是你亲生的?爹说:你别怨爹,高高兴兴地去呵。你给爹当了一回女儿,爹没啥陪你呀。就流着泪煮了一盆鸡蛋,剥一颗让陆菊人吃了,再剥一颗让陆菊人吃了,还要再剥。陆菊人这时忽然想开了,自己给爹当了一回女儿,现在再去给杨家的儿子当一回媳妇,这父女、夫妻原来都是一种搭配么,就像一张纸,贴在窗上了是窗纸,糊在墙上了是墙纸。她不吃鸡蛋了,给爹剥出一颗,还给爹擦眼泪,说:我不要你陪金陪银,你给我块地吧,就咱种萝卜的那三分地。爹看着陆菊人,陆菊人的鼻梁上有三四颗白麻子,爹说:这行,算是给你个胭脂地。
陆菊人坐着爹牵的毛驴就去涡镇,家里的那只小猫过来呜呜地叫。猫是个黑猫,身子的二分之一都是脑袋,脑袋的二分之一又都是眼睛。陆菊人说:你想跟我呀?猫嗖地跳上来,坐在陆菊人的怀里。爹说:去吧,镇上有粮,老鼠多。那天是大雾,人和驴出了纸坊沟口,回头就不见了路,而涡镇,河滩里的白鹭全然起飞,竟都栖落在那棵皂角树上。
涡镇之所以叫涡镇,是黑河从西北下来,白河从东北下来,两河在镇子南头外交汇了,那段褐色的岩岸下就有了一个涡潭。涡潭平常看上去平平静静,水波不兴,一半的黑河水浊着,一半的白河水清着,但如果丢个东西下去,涡潭就动起来,先还是像太极图中的双鱼状,接着如磨盘在推动,旋转得越来越急,呼呼地响,能把什么都吸进去翻腾搅拌似的。据说潭底下有个洞,洞穿山过川,在这里倒一背篓麦糠,麦糠从一百二十里外的银花河里能漂出来。
秦岭里的镇子很多,但*大的也就是涡镇,三万多人居住,不算那些巷道,仅贯道的街横着一条,纵着三条,分布着菜市、柴草市、牲口市、粮食市,还有城隍庙和地藏菩萨庙。当然这些庙格局都小,地藏菩萨庙也就一个大殿几间厢房,因庙里有一棵古柏和三块巨石,镇上人习惯叫130庙。所有的街巷全有货栈商铺,木板门面刷成黑颜色,和这种黑相配的是街巷里的树,树皮也是黑的,在树枝与屋檐中间多有筛子大的网,网上总爬着蜘蛛,背上都是人面的花纹,偶尔树枝上站了猫头鹰,夜里啼叫,白天里一动不动,脸也是人的脸。那棵老皂角树就长在中街十字路口,它*高大。站在白河黑河岸往镇子方向一看,首先就看见了。它一身上下都长了硬刺,没人能爬上去,上边的皂荚也没有人敢摘,到冬季了还密密麻麻挂着,凡是德行好的人经过,才可能自动掉下一个两个。于是,所有人走过树下了,都抬头往上看,希望皂荚掉下来。镇子虽然三面环水,能出入的只有北面虎山下的一条路,但镇子有城墙,有四个城门。北城门上有城门楼,下边的门洞很大,旁边的小屋住着老魏头,脊背上长了个大疙瘩,好像老是背了个布袋,他经管城门,门扇上贴了“天亮开门,天黑关门”的告示;也负责敲更,夜里在城墙上就能分辨出城壕外的河滩上坐着的是一条狗还是狼,也能听出谁家的小二在哭还是河里的大鲵在叫。东门和西门也有城门楼却没有门洞,因为城门楼外就是河,岩岸齐棱棱的很高,鹤呀雁呀鹳呀还有斑鸠成年在城门楼上拉稀,白花花的像涂了石灰浆。南边的城门楼城门洞早前塌了,大豁口外长了一排砍头柳。这种柳每年冬天都要把头齐茬砍去,春来再发新枝,不砍头它就死了。透过砍头柳,能看见褐岩岸下的涡潭,再往左几百丈远,石头上拴着一条船。船公姓阮,头上生疮就老是戴顶草帽,平日就坐在船上,等候着人坐满了,顺河去十五里外的龙马关,再三十里到平川县城。第二天,船被纤工逆流拉了回来,载着烟草、布匹、瓷器、红糖、香料和应有尽有的日杂用品。镇子里的猪都圈养,鸡狗却随便走,猪狗是黑的,鸡也是乌鸡,乌到骨头里都是黑。天空中常有从虎山飞来的鹰,那些鹰盘旋着像是一条一条的棍,它们一来,乌鸡就要钻进拴在住户门前的高脚牲口身下。那么多的高脚牲口大半是驴,没有马,驴配马种要去黑河岸的东王庄,可驴马交配了生下的是骡子,骡子也就不少。而杨家的住屋在东背街的三岔巷口,门前有一棵桂树。杨记寿材铺却在中街上,门口长着棵痒痒树。寿材铺里出卖材质不一的棺,柏木料有八大块的,有十二、十六块的,也有杂木料,比如橡木、桐木和槐木。杨掌柜迟早都在铺里,一边和进来的人做寿材生意,一边还用芦眉子编着金山银山的纸扎,或没事了,就蹴在痒痒树下往街上看。他不能对街上人说:你来呀,你来呀!街上人家里没丧葬是不肯到铺子里来的,传说那门口常有鬼,尤其下雨的黄昏天,鬼会站在铺子的屋檐下一长行。杨掌柜自己便用指甲挠痒痒树,碗粗的树,在根部一挠,树全身酥酥地颤抖,以此能让人稀罕了过来。
※ ※ ※
陆菊人在杨家了十年,人出落得丰乳肥臀,屋院门外的桂树也高过了门楼,冬天不落叶,八月里花开了,全镇子都能闻见香气。陆菊人是一大早开了门就扫落在地上的一层花瓣,那是褐色的、黄色的,金灿灿地闪着光亮,她会小心翼翼地把花瓣装进一个小布袋,凡是谁路经门前了,闻见了气味,一扭头,看见了她就在门道里,说:你家这么好的桂树!她就送一个小布袋,说:桂树是我家的,大家闻见了,也就是大家的。于是有更多的人特意要来走过,接受了小布袋,而眼睛还盯着陆菊人,赞叹着她越长越好看了。无论受到怎样的夸奖,陆菊人都安安静静,在家里忙家务,也到寿材铺帮公公料理生意,还要每年清明去纸坊沟的三分胭脂地里种麻,收获了把麻秆沤在河边再剥了麻丝拧成绳子给一家人纳鞋底。她没有想着到了杨家要改变杨家的日子,就像黑河白河从秦岭深山里择川道流下来一样,流过了,清洗着,滋养着,该改变的都改变了和正改变着。到了杨掌柜的儿子杨钟十二岁,割了礼,该是圆房的年纪,杨掌柜的老婆竟害病死了,红事和白事不能撞着,挨过了三年到头,涡镇的形势便越发不好了,许多商号货栈都关了门,而富裕人家纷纷在虎山的崖壁上开凿起石窟。杨家原准备张灯结彩,办几十桌酒席,结果布置完一间厦屋,炕上铺好新被新褥,中午只请了130庙的宽展师父和安仁堂的陈先生来证个婚。宽展师父是个尼姑,又是哑巴,总是微笑着,在手里揉搓一串野桃核,当杨钟和陆菊人在娘的牌位前上香祭酒、三磕六拜时,却从怀里掏出个竹管来吹奏。顷刻间像是风过密林,空灵恬静,一种恍若隔世的忧郁笼罩在心上,弥漫在屋院。杨钟说:这是笛还是箫?陈先生眼睛看不见,仰起脸来仁珠全是白的。陈先生说:这是尺八。杨钟说:尺八?是管长一尺八吗?我量量。陆菊人赶紧拿手掐他,杨钟跪着不再多嘴。尺八声突然惊悚起来,让人听得撕心裂肺,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都有了些狰狞。陈先生说:哦,师父吹奏的是《虚铎》。宽展师父就收了声,又安静地坐在那里,揉搓野桃核,微笑着。陈先生也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来,打开了,里边是一颗麦、一颗米,还有一页用蝴蝶蘸墨拓出的印纸,一页用蜻蜓蘸墨拓出的印纸,把麦颗和蝴蝶印纸给了杨钟,把米颗和蜻蜓印纸给了陆菊人,说:水火既济,阴阳相契,育物亲人,参天赞地。然后大家就开始吃饺子。这一顿的饺子包得多,还剩下了一筛子底。
到了晚上,杨钟和陆菊人坐上了厦屋的炕上,两人拿出麦颗米颗和两张印纸看,杨钟说:陈先生是郎中,他拿这些东西让咱化了灰喝啥意思?陆菊人看了半天,说:给你的是女的,给我的是男的。杨钟说:你咋知道的?陆菊人就脸红,说:你看么,你对着看么。这一夜隔壁人家的驴一直叫唤,杨掌柜在上房里没有睡,他防备着老鼠,就守着放饺子的筛子直到了天亮。
那年月,连续干旱着即是凶岁,地里的五谷都不好好长,却出了许多豪杰强人。这些人凡一坐大,有了几万十几万的武装,便割据一方,他们今日联合,明日分裂,旗号不断变换,整年都在厮杀。成了气候的就是军阀,没成气候的还仍做土匪,土匪也朝思暮想着能风起云涌,便有了出没在秦岭东一带的逛山和出没在秦岭西一带的刀客。
开凿石窟首先是阮家起的头。船公的独子天保和井家的大儿宗丞在县城里读中学,天保回来说县城那边的富户都在山崖上有石窟,一俟兵匪来,躲进石窟就万无一失,他家便在虎山东崖上开凿了个三间室的。阮家一开凿,盐行的吴家、茶行的岳家,接着是李家、樊家、窦家都在开凿,平日里这些人家把财富藏着掖着,还哭穷,这一开凿便暴露了殷实。于是一段时间里,街巷里人与人见了面,常询问着:你家还没开凿吗?有好脸面的,说:开凿呀,我心寻思是凿一间室的呢,还是三间五间室的?有的却见不得说石窟,一说石窟就来气:谁抢我呀?娘的个×,我还想抢他哩!问话的人说:你咋这躁呀?那人说:我穷我能不躁?!娘的个×!问话的人也就躁了:你穷还有理啦?像你这号人该穷,死了都是穷鬼!双方吵起来,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后来就动了手。动手不在于挨了几下,要的是气势上压倒对方,提裤子,挽袖子,吹胡子瞪眼,再是配上抄家伙的动作。旁边的人赶忙来拉开,那人还在吼:娘的个×!有能耐你不要走么!话毕,自己倒先走了。
虎山的东崖有几十丈高,直棱棱的像是刀劈的,上面只长苔藓和稀稀的几丛斛草。石窟开凿在那里了,人从崖顶是难以下来,从崖根黄羊也爬不上来,即便拿手枪打吧,子弹不会拐弯,再好的枪法只能射在窟口,溅些火花,或许住到石窟里的人还要羞辱你,在荷叶里拉了屎,提了四个角甩下来。但出入石窟就艰难了,得拿两块木板,先把一块搭在沿壁凿出的石窝里嵌着的木橛上,走过去了,再把另一块木板搭到前边的木橛子上,又抽掉后边的木板再搭到前边去,如此来回抽木板搭木板,云雾就在身边,手能去抓,怎么也抓不住。杨钟很喜欢到别人家的石窟里去看,他手脚利索,可以在木板上小跑,嚷嚷着鸟飞过了,空中怎么就没留下痕迹?窟里的人问:哎杨钟杨钟,你家咋还没开凿呢?杨钟说:这我不管!再问:你家的事是你爹管还是你媳妇管?杨钟不回答,在木板上还做了个倒立,肚子亮出来,上边长着一层毛。
杨掌柜是和陆菊人商量过开凿呀还是不开凿,但一直拿不定主意,一是家里并没有多少积蓄,二是还想着真能有兵匪到镇子里来吗?就是来了偏偏就伤害了自家?陆菊人也问猫,那只猫已经很老了,终日都卧在门楼上的瓦槽里,睁着眼睛看屋院外来来往往的路人,看远处的城墙和站在城墙上的水鸟,猫始终没个回应。这么再挨过了半年,秦岭里过冯玉祥的队伍,又过白朗的队伍,再就是还有了国民军的69旅。冯玉祥的队伍和白朗的队伍在一百五十里外的方塌县打了一仗,又在桑木县的高店子打了一仗,冯玉祥的队伍把白朗的队伍打散到西边一带。没想逛山和刀客竟联手再打冯玉祥。后来69旅不知怎么又和逛山追杀刀客。涡镇外的黑河白河岸上常过队伍,一溜吊线地过,穿什么服装的都有,背着汉阳造,或者大刀长矛。每每队伍一过,老魏头就敲锣,镇子北城门关上了,没有兵匪进来。但后来的一支队伍就来拍门,门不开,几个炸药包子绑在一起便把门洞高楼轰垮了,抓住老魏头说:把钱财交出来!老魏头把锣和锣槌给了,当兵的把他压在地上剥衣服,才发现脊背上一个碗大的肉疙瘩,骂道:以为你藏着细软!在肉疙瘩坨上砍了一刀。这一刀把老魏头没砍死,躺了三个月,天天给挂在墙上的钟馗像祷告,竟然又活下来,只是从此,腰驼得更厉害,看人不看脸仅看脚。这支队伍进了镇,找到镇公所主任,主任姓常,要求各家各户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没钱没粮的出驴出骡把粮草送出县境。才照办了,没过几天,又来了一支队伍要粮钱,主任说:不是才给了吗?谁知两支队伍是对头,主任被打了三枪,死在老皂角树下。后任的主任是巩铁匠的堂兄,他带上端枪的兵上门收缴,凶神恶煞的,队伍一走,他的小孙子就失踪了,第三天发现在虎山下一棵树上绑着,豺吃了下半身。虎山后沟里下来的豺比狼大,都是白面。没人再敢当主任了,涡镇的人成了乌合之众,是一群麻雀,一有风吹草动,就轰地惊散,杨掌柜这才下了决定也得开凿起石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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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 作者简介
贾平凹,1952年2月21日生于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棣花镇,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当代作家。 2017年3月22日,澳门大学向贾平凹颁授了荣誉博士学位。 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1982年发表作品《鬼城》《二月杏》。 1992年创刊《美文》。1993年创作《废都》。1997年凭借《满月儿》,获得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2003年,先后担任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文学院院长。 2008年凭借《秦腔》,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2011年凭借《古炉》 ,获得施耐庵文学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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